被遺忘的先鋒唐書璇

在香港的影史上，迷你倉唐書璇就像一顆璀璨的流星。上世紀六十年代末，剛從美國南加州大學電影系畢業的她，回到成長地香港，開展她的電影生涯。其後大約十年間，這位喜歡戴茶色眼鏡、儀態優雅的女導演，在片廠制（以邵氏為首）與男性導演主導的影圈，始終堅持走自己的道路。雖然流星轉瞬即逝，未有在夜空留下半點痕，但所發出的光華卻教看過的人懷念不已。唐書璇的經歷無疑充滿傳奇。處女作《董夫人》已平地一聲雷，獲得不少歐美文化人的推介，到了在港公映時，又引起本地文化圈的注目與讚賞（主要來自《中國學生周報》）。之後，她在文革尚未結束之際，拍攝內地知青偷渡的《再見中國》，更展現出非凡的勇氣和良知。她將毛澤東畫像、《毛語錄》等偷運到台灣，並借用當地校園拍攝文革批鬥的場面，在那個形格勢禁的年代，簡直是瘋狂的冒險。不過，她並不是政治的幼稚生，她的祖父唐繼堯便是民國時代叱吒一時的滇系軍閥，波譎雲詭的權力鬥爭，她恐怕比誰都清楚了解。　　《再見中國》最後被港、台兩地禁映（電影一九七四年拍竣，香港直至一九八七年才正式公映），但唐書璇未有氣餒，接她拍了《十三不搭》與《暴發戶》，同時又創辦電影雜誌《大特寫》。《大特寫》雖然辦了不到數年便停刊，但作為香港第一本嚴肅的電影評論雜誌（此前的多為電影公司用來宣傳旗下電影的官方雜誌，又或是以明星消息為主的娛樂雜誌），卻催生了後來的《電影雙周刊》。魅力不容小覷　　踏入上世紀八十年代，當港片步入百花齊放的黃金時期，唐書璇卻選擇脫離電影圈，在美國開高級中餐館，據說不少荷里活明星皆為座上客。到了近年，她才靜極思動，跟香港劇團「劇場空間」合作，編導英語音樂劇《I, Ching》，故事以當代中國最具權力及爭議的女性——江青為主角，看來蟄伏多年的她，膽識依然未減半分。　　不過，現在除了少數影迷外，相信大部分人對唐書璇已經感到十分陌生，畢竟她最後一部電影《暴發戶》也是一九七九年公映了。之後她的電影甚少機會可以欣賞，坊間亦沒有任何影碟流通（《十三不搭》的現存版本並不完整，《暴發戶》更接近「失傳」）。至於有關她的報道及評論更如鳳毛麟角，她也沒有利用《大特寫》去宣傳自己的作品（再者，圖書館亦沒有一套完整的《大特寫》）。現時唯一的唐書璇研究，就只有游靜的英文專著。　　對於這樣的一位傑出電影作者，我們確是忽略、辜負了她的成就。所以，最近我與「香港粵語片研究會」的友人「越俎代庖」（畢竟唐書璇的作品並不屬於粵語片的範圍），舉辦了唐書璇的回顧活動，從五月起一連四個月放映她的所有作品，到九月再有一次座談作總結。在上兩個月《董夫人》與《再見中國》的放映會，出席的觀眾人數及反應倒是比原本預計的理想，唐書璇的魅力看來仍不容小覷！重新欣賞和討論　　雖然唐書璇的作品只有寥寥四部，但已經有很多值得分析、細味的地方（只怪過往討論得太少，而且存在不少誤解）。要是順序觀看這四部片，當會發現箇中隱約有微妙的連貫性。《董夫人》與《再見中國》刻畫的都是個人與集體之間的矛盾，前者批判傳統中國文化，寫年輕寡婦（盧燕飾）與女兒（周萱飾）同時愛上派駐村中的尉官（喬宏飾），然而寡婦不敢逾越禮教，於是決定成全女兒，自己默默接受朝廷賜予的貞節牌坊。　　到了《再見中國》，唐書璇把目光放到當代中國，不過今次大學生為了追尋個人自由，毅然選擇偷渡來港。可是，當他們逃來香港，卻迷失於資本社會之中。電影在他們坐在斗室，凝望窗外萬家燈火中收結，於無聲處，不禁流露出無可奈何的欷歔。　　唐書璇之後的《十三不搭》與《暴發戶》，都是以香港都市為背景，雖然整體成績不及前作，但也不乏神來之筆。同樣寫南來移民的悲哀，《十三不搭》中吳家驤飾演的外省老教授，跟學生、房東夫婦格格不入，只好閒來寄情於四方城，直至「麻將腳」移民海外，他頓感了無生趣，於是在家開煤氣自殺。可是，令觀眾冷不防的是，最後房東太太走進房間，發現他早已預交了兩個月房租後，便如放下了心頭大石，懶理他的死活。故事荒謬至此，倒令人心酸得很。　　《十三不搭》另一相當精采的部分，就是梁醒波上酒家吃「霸王餐」，卻巧遇「同行」（羅蘭飾）的一段光棍喜劇。「波叔」舉手投足的喜劇節奏固然妙到毫顛，後繼無人，而這段也是只有喝粵語片奶水長大的人，才會懂得拍出來的。別以為唐書璇是「番書妹」，就對本土文化一無所知（又或一知半解），她曾在訪問中說，自己看過很多新馬師曾主演的「戲」，這段戲相信是她要向已逝去的粵語片（及出色的粵語片演員）致敬。　　其實，《十三不搭》是一部不可多得的遺珠，影片對不同電影類型（喜劇、浪漫文藝、軟性色情、懸疑驚慄等）的大膽實驗，對社會光怪陸離現象的敏銳觀察，在港片中應有其獨特的地位。只可惜當年影評人視唐書璇拍攝雜錦片為從俗、投機，偏偏普羅觀眾又認為不夠通俗好笑，結果弄得兩面不討好。到了《暴發戶》更是短暫上映後便匆匆落畫，沒有得到多少迴響。隨唐書璇告別影壇，她的名字與作品漸漸被遺忘。這麼多年過去了，現在也應該是時候重新欣賞、討論她的作品吧。曾肇弘，中文系畢業，遊走於城市的大街小巷，沐浴於文學與電影之間，在科技年代努力尋找前人的足。網誌：http://swtsang.mocasting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