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7月14日 星期日

羅安平:美國《國家地理》與中國西南

本報記者 蔣藍/文 祥惠供圖主持人語1888年創立的美國國家地理學會會刊《國家地理》,文件倉以其獨特魅力吸引著全球讀者。在走過的100餘年時間里,這本雜誌與中國有著不解之緣,1910年11月它刊登的第一幅彩照就是在中國拍攝的,而中國的西南地區更是其關注的重點。今天,文學人類學博士羅安平來到金沙講壇,與我們分享她的研究課題——"美國《國家地理》中的中國西南"。本期嘉賓羅安平,1975年生于四川瀘州。四川大學新聞系碩士畢業,2005年到西南民族大學文學院任教,2009年考入四川大學攻讀文學人類學博士。2012年主持教育部人文社科規劃項目"他者視域里的中國西南少數民族——以美國《國家地理》雜誌的表述為例",參與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"中國多民族文學的共同發展研究""英語世界中的中國文學的譯介與研究"等課題,在《世界民族》《中外文化與文論》等學術期刊發表論文多篇。採訪手記(2013年7月5日 成都)2013年初,我採訪四川大學博士生導師徐新建時,主要涉及中國西南地理空間以及文學人類學的視野和研究方法,當時在座的羅安平很安靜,也許她也把這次採訪視作一次學習。當我提出希望與她進行一次訪談時,她一再婉拒,理由是自己尚未準備好。直到我陳述了種種理由,她終於同意了採訪。對於百年之前的長江上游區域以及西南地理,迄今只能從西方人的考察記、探險記當中窺知。近20年來,受到西部大開發尤其是旅遊經濟的鼓舞,不少地方開始重視以往西方人對西南地區的考察與記錄,希望從"他者"的眼光中,讓那些打通畛域的動物、植物、建築、民俗獲得一種深度打量;而打撈珍貴圖像,尋找一種相對客觀、真實的細節描述,成為當今學者們重新厘定本土文化的研究方法。這種跨越百年的對比,意義十分深遠。2012年,我曾採訪過中國科學院成都生物所研究員印開蒲先生。在他看來,英國植物學家歐內斯特·亨利·威爾遜的鏡頭下,比如川陝路,還是一條傳統意義的羊腸小道。百年以後,川陝路舊時容顏早已面目全非。2000年,57歲的印開蒲搜集了威爾遜拍攝的千余張黑白照片,耗費10年心血,數次重走威爾遜之路,成功找到百年前的250多個原點,採取同機位拍攝方法,記錄了山川河谷的百年滄桑。在名為《百年追尋》的書中,九眼橋、關帝廟、錦江等,百年前的舊貌和百年後的新顏一一呈現。之所以殫精竭慮做這樣的工作,印開蒲坦承:"一是責任,二是愛好。"羅安平對印開蒲的努力始終報以極大尊重,她在研究威爾遜的同時,也很關注人們對約瑟夫·洛克等植物學家的現實熱度。早在2002年,建川博物館館長樊建川在北京嘉德秋季拍賣會上,以4.4萬元人民幣的價格購得140幅70年前由約瑟夫·洛克拍攝的中國西南地區風光、人文照片,拍攝地點大多數在四川稻城亞丁、瀘沽湖和雲南麗江等地,圖片在成都展出後引起轟動,掀起了一股持續不衰的"香格里拉"旅遊熱。在羅安平看來,美國《國家地理》對中國持續百餘年的關注,以300多篇文章的巨大篇幅深入到中國的方方面面,由開始階段的異域獵奇,逐步發展到深入民�的普通生活細節。中國西南的地理具有的多樣性是完全不可複制的,即便是城市文化急速擴張,鄉村還是保持了相當多的傳統。在美國《國家地理》記者眼中,"中國西南地區的多姿多彩是不可思議的",所以,其文化與地緣更應得到充分保護,實現可持續發展。對話中國西南的多姿多態是不可思議的"花卉王國的伊甸園"記者(以下簡稱記):美國《國家地理》雜誌百餘年以來從未中斷過對中國的關注,這是基於什麼原因?羅安平(以下簡稱羅):有經濟、政治的原因,也有文化的因素——發現異域的奇珍異寶是當時西方的一大熱潮,比如在西北就以考古探寶為主,而在西南,最主要的興趣是植物採集。歐洲人很早就對"博物學"非常熱衷,收集動物、植物並予以研究極為風行,逐步發展到關注異域的人類學、地理學等。對西方人而言,19世紀的東方是一塊神奇的陌生之地,他們最初的足跡僅限于廣州等沿海港口。鴉片戰爭後,國門逐步被迫打開,外國探險家們由沿海向內陸深入,比如英國人福瓊受英國皇家園藝學會派遣,首次來到長江中下游地區的浙江、福建、上海一帶,採集植物標本。1880年後進入西南地區從事田野考察的有兩類人,一是傳教士,另一類是海關駐內地的官員,可以說最初即便是植物採集等"科學"活動,也是西方海外殖民擴張事業的一環。記:最早報道內地比如成都的文章發表在何時?羅:最早是美國《國家地理》刊登的《揚子江河流域及其周邊地區》,是英國女旅行家畢夏普于1896-1897年在長江流域的旅行見聞與評述。最早完全以四川為報道對象的文章是英國地質學家錢博林寫的,他自己創辦有一家地質學刊物。1911年他在《國家地理》發表了《人口稠密而美麗的四川》,盛讚都江堰工程的偉大,又稱四川為"現代變革開始的地方"。記:有更詳細的成都報道嗎?羅:有很多。一位叫約瑟夫·畢普的美國傳教士,曾參與創建成都華美中學和華西協合大學,1920年他在《國家地理》上發表《花卉王國的伊甸園》,描繪成都歷史、建築與民俗,其中一段令人印象深刻:"成都……城內有一石橋,雕刻精美。20英里長的護城牆外,遍植芙蓉樹,一到秋天,繁花似錦,真是名副其實的錦繡城。"記:對西南地區的報道大體分幾個時期?羅:一直都有關注,第一次是1910年對雲南怒江�僳族的專題報道。以較密集的聚焦來看,除了早期的植物學採集報道外,第二次要算"二戰"時期,關注滇緬公路是重點,有7篇之多,數百余幅圖片。1972年尼克松訪華後,報道再次升溫。改革開放後,美國《國家地理》既關注西南的城市化,也對自然生態極為重視,比如九寨溝、大熊貓、橫斷走廊等。歐洲"植物獵人"的探險記:英國植物學家歐內斯特·亨利·威爾遜在西南的考察情況如何?羅:在威爾遜之前,法國傳教士阿爾芒·戴維、瑪麗·德拉維和在海關工作的蘇格蘭人奧古斯丁·亨利存倉就已在西南地區大規模採集植物標本了,如最早發現大熊貓和珙桐的戴維于1894年把200多種新植物帶回法國,引發轟動,讓歐洲植物學界意識到西南地區是植物寶庫。這類人有一個特殊稱謂,叫"植物獵人",被本國人士贊為"園藝學中的哥倫布"。為尋找被稱作鴿子樹或手帕樹的珙桐樹種,威爾遜1899年6月3日抵達香港,然後前往雲南境內的思茅,又在湖北、四川等地採集珙桐,找到上百種植物標本和植物新種,包括山玉蘭、小木通、大白花杜鵑、尖葉山茶、虎耳草、盤葉忍冬、巴山冷杉等。1903年1月23日,威爾遜第二次前往四川尋找黃色罌粟科植物——全緣葉綠絨蒿。當年6月,威爾遜從成都抵達樂山,7月1日登上瓦屋山。1912年威爾遜出版《一個博物學家在華西》,書中引用美國自然科學家貝伯爾的話,把瓦屋山描繪為"世間最具魔力的天然公園"。他前後4次來過四川,完成了《園林之母》等多部旅遊與植物學著作。記:他後來在四川受了傷。羅:1911年威爾遜在從松潘返回成都的路上,乘坐的轎子遇到山體滑坡,被石頭砸傷大腿,後來成都的傳教士為之治療。他返回美國後再次接受治療,重做接骨手術,卻成為瘸子。他以在中國數次探險寫出的書《一個博物學家在華西》為他成為植物學教授奠定了基礎。這本書上卷講述地理、族群、人文景觀,下卷則是植物的細則,有意思的是書的副標題:"帶著採集箱、照相機與槍支在花卉王國偏僻地區11年的旅行、觀察與探險"。這三種工具是他們的必備品,也可視為帝國主義在華的另一種殖民術,隱喻效果耐人尋味。記:他的死也與植物有關嗎?羅:1930年10月15日他和妻子海倫去探望女兒,在返回位於波士頓的阿諾德植物園途中,汽車在鋪滿落葉的街道上失控,夫妻雙雙車禍而亡。這樣的安排是否暗示了"植物獵人"奇特的一生?一個冒險家的殞滅記:清末至民國期間,生于蘇格蘭的冒險家、植物學家喬治·弗雷斯特在西南地區的植物採集和探險活動尤為活躍,他從1904年開始踏訪雲南,此後7次前往西藏、雲南,經他發現並命名的植物數不勝數……羅:1905年10月,美國《國家地理》探險隊在弗雷斯特帶領下,從騰沖向著怒江大峽谷進發。怒江大峽谷尚不為西方人所知,弗雷斯特將這裡稱為"隱沒之地"。弗雷斯特曾在皇家地理學會期刊上發表過《薩爾溫江上游的旅行》,1910年美國《國家地理》將其改為《弓弩之地》再次發表。他描繪�僳族人使用兩種弓弩:一種用來打仗,一種用來打獵,十分好戰。他描繪親眼目睹探險隊與當地部落的爭鬥場面,一群村民在首領帶領下,與探險隊形成對峙,首領射出一支毒箭,飛過探險隊員的頭頂,掉進了溪流。首領正要射出第二箭,弗雷斯特向他頭頂開了幾槍,槍彈打中對岸的大石頭,岩石粉碎。看到槍的威力,對方立刻安靜下來,弗雷斯特讓翻譯告訴他們,如果他們再射弩箭,下一發子彈就要打到他們身上。對方被震懾了,臣服于槍支的威力下。記:弗雷斯特曾砍了一棵神樹?羅:英國人當時癡迷杜鵑花。1931年弗雷斯特找到了一棵280歲的杜鵑花樹王,高達25米,樹幹周長2.6米,他竟然下令鋸斷大樹,並鋸下一塊木板,送到不列顛自然歷史博物館陳列。第二年他死于騰沖。在納西的文化傳統里,一種叫"署"的神靈掌管著對濫砍濫伐者的懲罰,會下咒讓人遭災。如果要從微妙的命運因果來看,或許有些關聯吧。"荒野中的紳士"記:你也很關注約瑟夫·洛克。羅:美籍奧地利人約瑟夫·洛克1922年受美國農業部派遣到中國尋找抗病毒植物——大楓子樹,同時接受《國家地理》雜誌資助,收集動植物標本。1928年6月洛克帶領21位納西族隨從,由木里深入貢嘎山腹地徒步穿越,到達亞丁,成為到訪此地的第一個西方人。此次探險中,洛克收集了3000多種植物標本、700多種飛禽標本,拍攝了240幅彩色照片、503幅黑白照片。《國家地理》連續刊載了洛克關於稻城亞丁的文字和圖片,在美國乃至歐洲引起巨大轟動。洛克父親是一個伯爵的僕人,伯爵喜歡探險,寫有幾本探險作品,這對洛克可能有很大影響。從1924年到1935年,他在《國家地理》上發表了10篇文章,其中9篇有關中國西南的文章和大量照片,將這個神秘區域呈現給了世界。記:洛克被稱為"荒野中的紳士",理由何在?羅:也許是中國西南地區成就了洛克的貴族氣派。他在荒野里也要鋪桌布,用高腳杯喝葡萄酒,坐舒服的椅子,用留聲機播放高雅音樂(他喜用音樂來吸引聽�從而拍照)……他是語言學天才,對人類學、民族學、語言學等貢獻巨大。他在《國家地理》上發表的《納西部落的驅鬼儀式》《藏傳佛教的神諭者》等,精細地描繪了儀式的過程、道具、功用等,達到人類學家記錄現場的專業要求。洛克在卓尼、迭部等地拍攝了大量照片,1928年11月《國家地理》用46個頁碼、49幅圖片的篇幅對卓尼土司楊積慶管轄的禪定寺卓尼版《大藏經》以及卓尼民俗、優美風光進行了全面描述。1949年7月,洛克回到夏威夷,把全部時間用在採集植物標本和研究納西學、納西語言上,他把納西文字典交給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,想在79歲生日時看到字典出版發行。可是1962年12月5日,他因心臟病發作離開了人世。在幾位與西南有關的植物學家里,他的命運是最好的。結語記:晚清至民國,西方人在中國西南邊疆的考察,價值是巨大的。羅:這些考察資料均是作者親眼所見或現場實錄,具有較高的可信度。他們的考察面十分廣泛,地理、交通、經濟、文化、政治、民族、社會、對外關係、生態環境等,描寫細緻,還有很多測量數據;多數探險家受過專業訓練,從西南地區的標本搜集,對植物學的科學分類具有不可估量的作用。西方人獨特的視角給我們以較大啟發,使我們從全球化角度重新審視西南的地理與歷史。但從另一角度來看,他們伴隨西方的海外擴張與帝國殖民事業而來,對中國的資源進行無償獵取,這也反映了當時中國積弱積貧的狀況。這些,正是我們回顧那段歷史時,需要清醒認識與反思的地方。自存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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